丰子恺:梧桐树

综合文章 时间:2020-12-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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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丰子恺:梧桐树

 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。这些都是邻家宅院里的东西,但在形式上是我全部的。由于它们和我隔着恰当的间隔,如同是专门种给我看的。它们的主人,关于它们的部分状况或许比我看得清楚;但是关于它们的整体容貌,恐怕一向没看清楚呢。由于这有必要隔着适当的间隔刚才看见。唐人诗云:“山远始为容。”我认为树亦如此。自初夏至今,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,显出了种种的容貌。

  当春尽夏初,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。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,如同一堂树灯,又如同小学生的剪贴图画,安置均匀而带幼稚气。植物的生叶,也有种种技巧:有的推陈出新,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私自掉包青黄。有的微乎其微,渐乎其渐,使人不察觉其由秃枝变成绿叶‘只要梧桐树的生叶,技巧最为低劣,但情绪最为率直。它们的枝头疏而粗,它们的叶子平而大。叶子终身,全树明显变容。

  在夏天,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。那些团扇大的叶片,长得密密层层,望去不留一线空地,如同一个大绿障;又如同图画画中的一座青山。在我所常见的院子植物中,叶子之大,除了芭蕉以外,恐怕无过于梧桐了。芭蕉叶形状虽大,数目不多,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打开一张叶子来,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。梧桐叶虽不及它大,但是数目繁复。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,重董叠叠地挂着,一向从低枝上挂到树顶。窗前摆了几枝梧桐,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。古人说“芭蕉分绿上窗纱”,眼光不免太低,仅仅阶前窗下的所见罢了。若登楼瞭望,芭蕉便落在眼底,应见“梧桐分绿上窗纱”了。

  一个月以来,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。姿态真惨痛呢!开端绿色漆黑起来,变成墨绿;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;冬风一吹,它们少见多怪地闹将起来,大大的黄叶便开端辞枝——起先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;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,如同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。枝头渐渐地虚空了,露出树后边的房屋来、总算只搿几根枝条,回复了春初的面貌。这几天它们白手站在我的窗前,如同从前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,姿态怪不幸的!我想起了古人的诗:“高高山头树,风吹叶落去。一去数千里,何当()还故处?”现在倘要收集它们的全部落叶来,使它们一齐变绿,重还故枝,回复夏天的光景,即便仗了人间全部支配者的实力,尽了人间全部机械的效能,也是不可能的事了!回黄转绿人间多,但标志悲痛的莫如落叶,尤其是梧桐的落叶。

  但它们的主人,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痛。由于他们尽管栽培了它们,全部了它们,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。他们仅仅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,站在阶前仰视它们的枝叶,为它们扫扫落叶罢了,何从看见它们的容貌呢?何从感到它们的标志呢?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。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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