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自清:我是扬州人

综合文章 时间:2020-12-31
【www.wendang123.cn - 综合文章】

  朱自清:我是扬州人

  有些国语教科书里选得有我的文章,注解里或说我是浙江绍兴人,或说我是江苏江都人——便是扬州人。有人猜疑江苏江都人是错了,特别老远的写信托人来问我。我说两个客籍都不算错,可是若打官话,我得算浙江绍兴人。浙江绍兴是我的本籍或客籍,我从进小学就填的这个客籍;直到现在,在校园里服务快三十年了,仍是报的这个客籍。不过绍兴我只去过两回,每回只住了一天;而我家里除先母外,没一个人会说绍兴话。

  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。东海便是海州,现在是陇海路的结尾。我就生在海州。四岁的时分先父又到邵伯镇做小官,将咱们接到那里。海州的景象我全不记住了,只对海州话还有亲近感,由于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。在邵伯住了差不多两年,是住在万寿宫里。万寿宫的宅院很大,很静;门口便是运河。河坎很高,我常向河里扔瓦片玩儿。邵伯有个铁牛湾,那儿有一条铁牛镇压着。父亲的当差常抱我去看它,骑它,抚摩它。镇里的景象我也差不多忘记了。只记住在镇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读过书,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江家振。我常到他家玩儿,黄昏和他坐在他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枯树干上说着话,恋恋不舍,不想回家。这是我榜首个好朋友,惋惜他未成年就死了;记住他瘦得很,或许是肺病罢?

  六岁那一年父亲将全家搬到扬州。后来又迎养先祖父和先祖母。父亲曾到江西做过几年官,我和二弟也曾去过江西一年;可是老家一向在扬州住着。我在扬州读初等小学,没结业;读高级小学,毕了业;读中学,也毕了业。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级小学里一位黄先生,他现已过世了。还有陈春台先生,他现在是北平出名的数学教师。这两位先生解说英文真清楚,启发了我学习的爱好;只恨我一向没有将英文学好,愧对这两位教师。还有一位戴子秋先生,也早过世了,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学着做通了的,那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家夜塾里的时分。中学结业,我是十八岁,那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预科,从此就不常在扬州了。

  就在十八岁那年冬季,父亲母亲给我在扬州完了婚。内人武钟谦女士是杭州籍,其实也是在扬州长成的。她从不曾去过杭州;后来同我去是榜首次。她后来由于肺病死在扬州,我曾为她写过一篇《给亡妇》。我和她成婚的时分,祖父已死了好几年了。成婚后一年祖母也死了。他们两老都葬在扬州,我家所以有祖茔在扬州了。后来亡妇也葬在这祖茔里。母亲在抗战前,两年曩昔,父亲在成功前四个月曩昔,惋惜的是我都不在扬州;他们也葬在那祖茔里。这中心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个女儿!她性格好,爱读书,干事负责任,待朋友最好。现已成人了,不知什么病,一天半就完了!她也葬在祖茔里。我有九个孩子。除第二个女儿外,还有一个男孩不到一岁就死在扬州;其他亡妻生的四个孩子都曾在扬州老家住过多少年。这个老家直到本年夏初才解散了,可是还藏着一位晚年的庶母在那里。

  我家跟扬州的联系,大约够得上古人说的“生于斯,死于斯,歌哭于斯”了。现在亡妻生的四个孩子都已自称为扬州人了;我比起他们更算是在扬州长成的,天然更该算是扬州人了。可是早年一向敷衍了事的骑在墙上,而且自称浙江人的时分还多些,又为了什么呢?这一半由于报的是浙江籍,求其共同;一半也还有些其他道理。这些道理榜首桩便是客籍是无所谓的。那时要做一个世界人,连国籍都觉得狭小,不必说省籍和县籍了。那时在大学里觉得同乡会最没有意思。我同住的和我交游的天然差不多都是扬州人,自己却由于浙江籍,不去参与江苏或扬州同乡会。可是尽管是浙江绍兴籍,却又没跟一个道地浙江人交游,因而也就没人拉我去开浙江同乡会,更不必说绍兴同乡会了。这或许是两栖或骑墙的优点罢?可是出了校园今后究竟常常会到道地绍兴人了。我已然不会说绍兴话,而且除了花雕和兰亭外简直不知道绍兴的其他景象,所以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认是假绍兴人。那尽管一半是打趣,可也有点儿窘的。

  还有一桩道理便是我有些厌烦扬州人;我厌烦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。小是眼光如豆,虚是故弄玄虚,小气无须举例。虚气例如已故的扬州某中央委员,坐包车在街上走,除拉车的外,又跟上四个人在车子边推着跑着。我早年写过一篇短文,指出扬州人这些缺点。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《你我》里,商务印书馆不肯,怕再闹出“闲话扬州”的案件。这当然也由于他们总以为我是浙江人,而浙江人骂扬州人是会开罪扬州人的。可是我也并不抹煞扬州的优点,早年写过一篇《扬州的夏天》,还有在《看花》里也提起扬州福缘庵的桃花。再说现在年岁大些了,觉得小气和虚气都能够算是当地气,绝不止是扬州人如此。早年自己常容许人说自己是绍兴人,一半又由于绍兴人有些戆气,而扬州人好像太聪明。其实扬州人也未尝没戆气,我的朋友任中敏(二北)先生,办了这么多年汉民中学,不论人家理睬不理睬,莫非还不行“戆”的!绍兴人固然有戆气,可是或许还有其他气我厌烦的,不过我不深知算了。这或许是阿Q的主意罢?可是我关于扬州确实逐渐亲近起来了。

  扬州真像有些人说的,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当地。不必远说,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里的扬州就够仰慕的。可是现在式微了,经济上是一日千丈的式微了,只看那些垂头丧气的盐商家就知道。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老,这姓名总而言之表明低一级的人。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压的,他们所以学些不伦不类的上海话来假充上海人。到了这境地他们可竟会忘其所以的欺压起那些新来的江北老了。这就养成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。抗战以来许多扬州人来到西南,多半都自称为上海人,就靠着那一点不伦不类的上海话;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,也还自称为上海人。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们的自豪的。他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,那些人说的是侉话。他们笑镇江人说话土气,南京人说话大舌头,尽管这两个当地都在江南。英语他们称为蛮话,说这种话的当然是蛮子了。可是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,到上海一看,马上就会矮上半截,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。扬州真是式微得能够啊!

  我也是一个江北老,一大堆扬州口音便是招牌,可是我却不肯做上海人;上海人太奸刁了。况且上海对我太陌生,陌生的程度跟绍兴对我也差不多;由于我知道上海尽管或许比知道绍兴多些,可是绍兴究竟是我的本籍,上海是和我水米无干的。可是年岁大起来了,世界人究竟做不成,我要一个故土。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,说“把故土掉了”。其实他掉了故土又找到了一个故土;他诗文里说到姑苏那一股亲近,是可仰慕的,姑苏就算是他的故土了。他在姑苏度过他的幼年,所以提起来一点一滴都亲亲近热的,幼年的回忆最单纯最逼真,影响最深最久;种种悲欢离合,回想起来最有意思。“青灯有味是儿时”,其实不止青灯,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。这样看,在那儿度过幼年,就算那儿是故土,大约差不多罢?这样看,就只有扬州能够算是我的故土了。况且我的家又是“生于斯,死于斯,歌哭于斯”呢?所以扬州好也罢,歹也罢,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。

  1946年9月25日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