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自清:背影

综合文章 时间:2020-12-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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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朱自清:背影

 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掉的是他的背影。那年冬季,祖母死了,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,我从北京到徐州,计划跟着父亲奔丧回家。到徐州见着父亲,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,又想起祖母,不由簌簌地流下眼泪。父亲说,“事已如此,不用伤心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!”

  回家变卖典质,父亲还了亏空;又借钱办了凶事。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惨白,一半为了凶事,一半为了父亲赋闲。凶事结束,父亲要到南京谋事,我也要回北京念书,咱们便同行。

  到南京时,有朋友约去游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车北去。父亲由于事忙,本已说定不送我,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。他一再吩咐茶房,甚是细心。但他总算不放心,怕茶房不稳妥;颇踌躇了一会。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,北京已交游过两三次,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。他踌躇了一会,总算决议仍是自己送我去。我两三回劝他不用去;他只说,“没关系,他们去欠好!”

  咱们过了江,进了车站。我买票,他忙着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了,得向脚夫行些小费,才可过去。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。我那时真是聪明过火,总觉他说话不大美丽,非自己插话不行。但他总算讲定了价钱;就送我上车。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;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。他嘱我路上当心,夜里警醒些,不要受凉。又嘱托茶房好好照顾我。我心里暗笑他的迂;他们只认得钱,托他们直是白托!并且我这样大年岁的人,莫非还不能照料自己么?唉,我现在想想,那时真是太聪明晰!

  我说道,“爸爸,你走吧。”他望车外看了看,说,“我买几个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动。”我看那儿月台的栅门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。走到那儿月台,须穿过铁道,须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亲是一个胖子,走过去天然要费事些。我原本要去的,他不愿,只好让他去。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,穿戴黑布大马褂,深青布棉袍,踉跄地走到铁道边,逐渐探身下去,尚不大难。但是他穿过铁道,要爬上那儿月台,就不简单了。他用两手攀着上面,两脚再向上缩;他肥壮的身子向左微倾,显出尽力的()姿态。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,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。我赶忙拭干了泪,怕他看见,也怕他人看见。我再向外看时,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。过铁道时,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逐渐爬下,再抱起橘子走。到这边时,我赶忙去搀他。他和我走到车上,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所以扑扑衣上的泥土,心里很轻松似的,过一会说,“我走了;到那儿来信!”我望着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几步,回过头看见我,说,“进去吧,里面没人。”等他的背影混入来交游往的人里,再找不着了,我便进来坐下,我的眼泪又来了。

  近几年来,父亲和我都是到处奔跑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营生,独力支撑,做了许多大事。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!他触目伤怀,天然情不能自制。情郁于中,天然要发之于外;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。他待我逐渐不同往日。但最近两年的不见,他总算忘却我的欠好,仅仅惦记着我,惦记着我的儿子。我北来后,他写了一信给我,信中说道,“我身体安全,惟肩膀痛苦好坏,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,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。”我读到此处,在晶亮的泪光中,又看见那肥壮的,青布棉袍,黑布马褂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!

  1925年10月在北京。

  (原载1925年11月22日《文学周报》第200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