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:五猖会

综合文章 时间:2020-12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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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鲁迅:五猖会

  孩子们所期望的,春节过节之外,大约要数迎神赛会②的时分了。但我家的地点很偏远,待到赛会的队伍经过期,必定已在下午,仪仗之类,也减而又减,所剩的极端寥寥。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,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仓促地跑过去。所以,完了。

 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期望:这一次所见的赛会,比前一次茂盛些。可是成果总是一个“差不多”;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,便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,化一文钱买下的,用一点烂泥,一点颜色纸,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,吹起来会宣布一种尖锐的声响的哨子,叫作“吹都都”的,吡吡地吹它两三天。

  现在看看《陶庵梦忆》③,觉得那时的赛会,真是豪奢极了,尽管明人的文章,怕不免有些夸张。由于祷雨④而迎龙王,现在也还有的,但方法却现已很简单,不过是十多人回旋扭转着一条龙,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。那时却还要扮故事,并且真实奇拔得可观。他记扮《水浒传》中人物云:“……所以分头四出,寻黑矮汉,寻梢长大汉,寻梵衲⑤,寻胖大和尚,寻健壮妇人,寻姣长妇人,寻青面,寻歪头,寻赤须,寻美髯,寻黑大汉,寻赤脸长须。大索城中;无,则之郭,之村,之山僻,之邻府州县。用重价聘之,得三十六人,梁山泊豪杰,个个呵活,臻臻至至⑥,人马称娖⑦而行。……”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,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?惋惜这种盛举,早已和明社⑧一起消除了。

  赛会尽管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⑨,北京的谈国务⑩,为当局所制止,可是妇孺们是不许看的,读书人即所谓士子,也大略不愿赶去看。只要游手好闲的闲人,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烈;我关于赛会的常识,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说上得来的,并非考据家所宝贵的“眼学”⑾。可是记住有一回,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。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,称为“塘报”⑿;过了良久,“高照”⒀到了,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,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;他快乐的时分,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,甚而至于鼻尖。其次是所谓“高跷”“抬阁”“马头”⒁了;还有扮监犯的,红衣桎梏,内里也有孩子。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荣耀的工作,与闻其事的即满是大有命运的人,──大约仰慕他们的出风头罢。我想,我为什么不生一场沉痾,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“扮监犯”的愿望的呢?……可是我到现在总算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。

  要到东关⒂看五猖会去了。这是我儿时所罕逢⒃的一件盛事,由于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,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当地,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,在那里有两座特其他庙。一是梅姑庙,便是《聊斋志异》⒄所记,室女守节,身后成神,却篡取他人的老公的;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,眉飞色舞,殊与“礼教”有妨。其一便是五猖庙了,名字就独特。据有考据癖的人说:这便是五通神⒅。可是也并无确据。神像是五个男人,也不见有什么猖狂之状;后边列坐着五位太太,却并不“分坐”,远不及北京戏园里边界之严谨。其实呢,这也是殊与“礼教”有妨的,──但他们既然是五猖,便也无法可想,并且天然也就“又作别论”了。

  由于东关离城远,大清早咱们就起来。昨晚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,现已泊在河埠头,船椅、饭菜、茶炊、点心盒子,都在连续搬下去了。我笑着跳着,催他们要搬得快。遽然,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,我知道有些奇怪,四面一看,父亲就站在我背面。

  “去拿你的书来。”他慢慢地说。

  这所谓“书”,是指我开蒙⒆时分所读的《鉴略》⒇。由于我再没有第二本了。咱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奇数的,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当时是七岁。

  我忐忑着,拿了书来了。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心的桌子前,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。我担着心,一句一句地读下去。

  两句一行,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,他说:

  “给我读熟。 背不出,就禁绝去看会。”

  他说完,便站起来,走进房里去了。

  我好像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。可是,有什么法子呢?天然是读着,读着,强记取,──并且要背出来。

  粤自盘古,生于太荒。

  首出御世,肇开混茫。

  便是这样的书,我现在只记住前四句,其他都忘却了;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,天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。记住那时听人说,读《鉴略》比读《千字文》《百家姓》[21]有用得多,由于能够知道古往今来的大约。知道古往今来的大约,那当然是很好的,可是我一字也不明白。“粤自盘古”便是“粤自盘古”,读下去,记住它,“粤自盘古”呵!生于太荒”呵!……使用的物件现已搬完,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。向阳照着西墙,气候很明亮清明。母亲、工人、长妈妈即阿长,都无法解救,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,并且背出来。在百静中,我好像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,将什么“生于太荒”之流夹住。也听到自己急急吟诵的声响发着抖,好像深秋的蟋蟀,在夜中鸣叫似的。

  他们都等候着,太阳也升得更高了。

  我遽然好像现已很有掌握,便即站了起来,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,一气背将下去,梦似的就背完了。

  “不错,去罢。”父亲点着头,说。()

  咱们一起活动起来,脸上都显露笑脸,向河埠走去。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,好像在恭喜我的成功一般,箭步走在最前头。

 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快乐。开船今后,水路中的景色,盒子里的点心,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烈,关于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大意思。

  直到现在,其他彻底忘却,不留一点痕迹了,只要背诵《鉴略》这一段,却还清楚如昨日事。

  我至今一想起,还惊讶我的父亲何故要在那时分叫我来背书。

  五月二十五日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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