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铁生:命若琴弦

综合文章 时间:2020-12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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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史铁生:命若琴弦

 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,一老一少,一前一后,两顶发了黑的草帽崎岖躜动,匆匆忙忙,象是跟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。无所谓从哪儿来,也无所谓到哪儿去,每人带一把三弦琴,平话为生。

 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,峰峦叠嶂,沟壑纵横,人迹稀少,走一天才干见一片开阔地,有几个村落。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,跳出一只野兔、狐狸、或许其它小野兽。山沟中常有鹞鹰回旋扭转。

  幽静的群山没有一点暗影,太阳正热得凶。

  “把三弦子抓在手里,”老瞎子喊,在山间震起回声。

  “抓在手里呢。”小瞎子答复。

  “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。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?”

  “抓在手里呢。”

 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,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。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现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。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。这正是平话的旺季。天长,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;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,捧上碗到路周围去,或许参与院里。老瞎子想赶着多平话,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,一晚上一晚上紧说。老瞎子一天比一天严重,激动,心里算定: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,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。

  浮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,光线开端变得深重。

  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。

  “小子!你不能走快点吗?”老瞎子在前面喊,不回头也不怠慢脚步。

  小瞎子紧跑几步,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,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。

  “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。”

  “什么?”小瞎子又紧走几步。

  “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,你还不快走!”

  “噢。”

  “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。”

  “噫——!鬼动来。”

  “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。”

  “鬼动来!”

  老瞎子暗笑:你小子才活了几天?“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,”老瞎子说。

  小瞎子不争论了,悄然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,跟在师父死后闷闷地走路。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。

  走了一阵子,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,就用力学狗叫,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,他觉得有点快乐,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,哥哥呀妹妹的。师父不让他养狗,怕受村子里的狗欺压,也怕欺压了他人家的狗,误了生意。又走了一会,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,折腰摸了块石头砍曩昔,“哗啦啦”一阵高粱叶子响。老瞎子有点不幸他了,停下来等他。

  “除了獾便是蛇,”小瞎子急忙说,担忧师父骂他。

  “有了庄稼地了,不远了。”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学徒。

  “干我们这营生的,一辈子便是走,”老瞎子又说。“累不?”

  小瞎子不答复,知道师父最厌烦他说累。

  “我师父才冤呢。便是你师爷,才冤呢,到处奔跑—辈子,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。”

 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,就问:“什么是绿色的长乙(椅)?”

  “什么?噢,八成是一把椅子吧。”

  “弯曲的油狼(游廊)呢?”

  “油狼?什么油狼?”

  “弯曲的油狼。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匣子里说的。”

  “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。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?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,跟我们有什么联系?”

  “我就没听您说过,什么跟我们有联系。”小瞎子把“有”字说得重。

  “琴!三弦子!你爹让你跟了我来,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,学会平话。”

  小瞎子成心把水喝得咕噜噜响。

 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。

  大山的暗影在沟谷里铺开来。地形也逐渐的陡峭,开阔。

  挨近村子的时分,老瞎子喊住小瞎子,在以背向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。细细的泉流从石缝里往外冒,淌下来,积成脸盆大的小洼,周围的野草长得旺盛,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。

  “过来洗洗吧,洗洗你那身臭汗味。”

 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,心里还在猜想着“弯曲的油狼”。

  “把浑身都洗洗。你那样儿准象个小乞丐。”

  “那您不便是个老乞丐了?”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,嘻嘻地笑。

  老瞎子也笑,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。“可我们不是乞丐,我们有手工。”

  “这当地我们如同来过。”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态。

  “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。你这小子心太野。白叟的话你历来不着耳朵听。”

  “我们准是来过这儿。”

  “别打岔!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。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,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。”

  泉流清凉凉的。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。

  老瞎子挺来气:“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?”

  “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,您师父我师爷说的。我都听过八百遍了。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,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干去抓那付药,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。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。”

  “你不信?”

  小瞎子不正面答复,说:“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干去抓那付药呢?”

  “那是药引子。机灵鬼儿,吃药得有药引子!”

  “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?”小瞎子不由得嗤嗤地笑。

  “笑什么笑!你认为你懂得多少事?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。”

 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,听出师父又要动气。每回都是这样,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置疑。

  老瞎子也没再出声,显得有些激动,双手搭在膝盖上,两颗骨头相同的眼球对着苍天,象是一根一根地回想着那些弹断的琴弦。盼了多少年了呀,老瞎子想,盼了五十年了!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,走了多少里路哇,挨了多少回晒,挨了多少回冻,心里受了多少冤枉呀。

  一晚上一晚上地弹,心里总记取,得真正是一根一根不遗余力地弹断的才成。现在快盼到了,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。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,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。“我比我师父可命运多了,”他说,“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。”

  “咳!我知道这当地是哪儿了!”小瞎子遽然喊起来。

 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,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,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宣布纤细的响声,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。

  “师父,这儿不是野羊岭吗?”小瞎子问。

  老瞎子没理睬他,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。

  “前头便是野羊坳,是不是,师父?”

  “小子,过来给我擦擦背,”老瞎子说,把弓相同的脊背弯给他。

  “是不是野羊坳,师父?”

  “是!干什么?你别又闹猫似的。”

 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,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。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。

  “野羊坳怎样了?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。”

  小瞎子心虚,不吭声,不让自己显出振奋。

  “又想什么呢?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。”

  “又怎样了,我?”

  “怎样了你?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可?那妮子是什么好货!”老瞎子心想,或许不应再带他到野羊坳来。但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,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,能说上半个多月。老瞎子恨不得马上弹断最终几根琴弦。

 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,心却飘飘的,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。

  “听我一句话,不害你,”老瞎子说,“那号事靠不住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少跟我贫嘴。你理解我说的什么事。”

  “我就没听您说过,什么事靠得住。”小瞎子又偷偷地笑。

  老瞎子没理他,骨头相同的眼球又对着苍天。那儿,太阳正变成一汪血。

  双面脊背和山是相同的黄褐色。一座现已老了,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暴露的柱石。另一座正年青。老瞎子七十岁,小瞎子才十七。

 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,为的是让他学平话,这辈子好有个本事;将来能够单独在世上活下去。

  老瞎子平话现已说了五十多年。这一片偏远荒芜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:头发一天天变白,背一天天变驼,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国际走,逢上有乐意出钱的当地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,给孤寂的山村带来欢喜。最初常是这么几句:“自从盘古分六合,三皇五帝到现在,有道君王安全国,无道君王害百姓。悄悄弹响三弦琴,逐渐稍停把歌论,歌有三千七百本,不知哪本动人心。”所以听书的世人喊起来,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,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,女性们想听秦香莲。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,身上的疲惫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,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,待世人的吵嚷声鼎沸,便把琴弦一阵紧拨,唱道:“今日不把他人唱,单表令郎小罗成。”或许:“茶也喝来烟也吸,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。”满场马上万籁俱寂,老瞎子也经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。

 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。他还有一个电匣子,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,为的是学些新词儿,编些新曲儿。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。人人都称誉他那三弦子弹得考究,悄悄漫漫的,飘飘洒洒的,疯颠狂放的,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,有地上的生灵。老瞎子的喉咙能学出世上全部的动静,男人、女性、刮风下雨,兽啼禽鸣。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现象,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,从没见过这个国际。

  小瞎子能够算见过国际,但只需三年,那时还不明理。他对平话和弹琴并无多少爱好,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分费尽了口舌,好说歹说连哄带骗,最终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。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,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分离去。

  这只奇特的匣子永久令他入神,悠远的当地和八怪七喇的事物使他梦想不断,凭着三年模糊的回想,弥补着万物的颜色和形象,比如海,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,他记住蓝天,所以幻想出海;匣子里说海是一望无垠的水,他记住锅里的水,所以幻想出满天排开的水锅。

  再比如美丽的姑娘,匣子里说就像怒放的花朵,他真实不信任会是那样,母亲的棺木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分,路上正注册着野花,他永久记住却永久不乐意去想。但他乐意想姑娘,越来越乐意想;特别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,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涛。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,“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”,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形象,想起母亲在红透的落日中向他走来的姿态,其实人人都是依据自己的所知猜想着无量的不知道,以自己的爱情勾画出国际。每个人的国际就都不同。

 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幻想,比如“弯曲的油狼”。

  这天晚上,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平话,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。书正提到重要处——“罗成回马再交兵,斗胆苏烈又发兵。苏烈大刀如流水,罗成蛇矛似腾云,恰似海中龙吊宝,犹如深山虎争林。又战七日并七夜,罗成清茶无点唇……”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,字字句句唱得铿锵。小瞎子却心神不定,手底下早乱了套数……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,离野羊坳村二里地,师徒二人就在这儿住下。石头砌的院墙现已残断不全,几间小殿堂也倾斜欲倾衣不蔽体,唯正中一间尚可遮盖风雨,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究竟还供奉着神灵。

  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,还一身黄土本性返朴归真了;认不出是佛是道。院里院外、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,蓊蓊郁郁倒有气愤。

 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平话都住这儿,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。小瞎子是第2次住在这儿。

  散了书现已不早,老瞎子在正殿里安排行李,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。上一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能够用。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,柴草不干,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。

 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:“我看你能干好什么。”

  “柴湿嘛。”

  “我没说这事。我说的是你的琴,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。”

 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,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,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。“你要是不想干这行,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。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可,要闹回家闹去。”

 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,几步蹿到宅院另一头,呼嗤呼嗤大喘气,嘴里一边骂。

  “说什么呢?”

  “我骂这火。”

  “有你那么吹火的?”

  “那怎样吹?”

  “怎样吹?哼,”老瞎子顿了顿,又说:“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!”

  小瞎子又不敢搭讪了,跪到灶火前去再吹,心想:真的,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。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。

  “那要是妮子的脸,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。”老瞎子说。

  小瞎子笑起来,越笑越咳嗽。

  “笑什么笑!”

  “您吹过妮子脸?”

  老瞎子一时语塞。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。“日他妈。”老瞎子骂道,笑笑,然后变了脸色,再不言语。

  灶膛里腾的一声,火旺起来。小瞎子再去添柴,专心想着兰秀儿。

 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,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:“哎,上回你容许我什么来?”师父就在周围,他没敢吭声。人群挤来挤去,一瞬间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。“噫,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?”兰秀儿说,动静比上回大。这时分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,他急忙说:“嘘——,我记取呢。”兰秀儿又把动静压低:“你容许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。”“嘘——,我记取呢。”幸而那会儿入声喧闹。

 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态。之后,琴动静了,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。他原本应该快乐的,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。

  但是那琴声却消沉、零乱。

  小瞎子逐渐听出琴声不对,在院里喊:“水开了,师父。”

  没有答复。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。

 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,放在师父跟前,成心嘻嘻笑着说:“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样着?”

  老瞎子没听见,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,琴声烦躁不安,象是年年原野里的风雨,象是日夜山沟中的流溪,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。小瞎子有点害怕了:师父良久不这样了,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,头疼、心口疼、浑身疼,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。

  “师父,您先洗脚吧。”

  琴声不断。

  “师父,您该洗脚了。”小瞎子的动静颤栗。

  琴声不断。

  “师父!”

  琴声嘎但是止,老瞎子叹了口气。小瞎子松了口气。

  老瞎子洗脚,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。

  “睡去吧,”老瞎子说,“今儿格够累的了。”

  “您呢?”

  “你先睡,我得好好泡泡脚。人上了岁数缺点多。”老瞎子成心说得轻松。

  “我等您一块儿睡。”

  山深夜静。有了一点风,墙头的草叶子响。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。听得见野羊场里偶然有几声狗吠,又引得孩子哭。月亮升起来,白光透过破损的窗棂进了殿堂,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。

  “等我干嘛,时分不早了。”

  “你甭担忧我,我怎样也不怎样。”老瞎子又说。

  “听见没有,小子?”

  小瞎子究竟年青,现已睡着。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,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。老瞎子给他盖被时,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,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纪,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。唉,这事谁也替不了谁。

 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,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,心里用力想念:又断了一根了,又断了一根了。再摇摇琴槽、有细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。唯一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。一辈子的希望。

 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,醒来吓了一跳,鸡现已叫了。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,师父正睡得香,心说还好。他摸到那个大挎包,悄然地掏出电匣子,蹑手蹑脚出了门。

 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瞬间,他才觉出不对头,鸡叫声逐渐停歇,野羊坳里仍是静静的没有人声。他楞了一瞬间,鸡才叫头遍吗?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。电匣子里也是静悄然。现在是深夜。他深夜里听过匣子,什么都没有。这匣子对他来说仍是个表,只需扭开一听,便知道是几点钟,什么时分有什么节目都是必定的。

  小瞎子回到庙里,老瞎子正翻身。

  “干嘛哪?”

  “撒尿去了。”小瞎子说。

  一上午,师父逼着他练琴。直到中午饭后,小瞎子才瞅时机溜出庙来,溜进野羊坳。鸡也在树荫下打盹,猪也在墙根下说着呓语,太阳又热得凶,村子里很安静。

  小瞎子踩着磨盘,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:“兰秀儿——兰秀儿——”

 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。

  他犹疑了顷刻,把动静稍稍举高:“兰秀儿——!兰秀儿——!”

  狗叫起来。屋里的鼾声停了,一个闷声闷气的动静问:“谁呀?”

  小瞎子不敢答复,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。

 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,又响起鼾声。

  他叹口气,从磨盘上下来,快快地往回走。忽听见死后嘎吱一声院门响,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。

  “猜是谁?”尖声细气。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。

  ——这才剩余呢。兰秀儿不到十五岁,仔细说仍是个孩子。

  “兰秀儿!”

  “电匣子拿来没?”

  小瞎子掀开衣襟,匣子挂在腰上。“嘘——,别在这儿,找个没人的当地听去。”

  “咋啦?”

  “回头招好些人。”

  “咋啦?”

  “那么多人听,费电。”

  两个人东拐西弯,来到山背面那眼小泉边。小瞎子遽然想起件事,问兰秀儿:“你见过弯曲的油狼吗?”

  “啥?”

  “弯曲的油狼。”

  “弯曲的油狼?”

  “知道吗?”

  “你知道?”

  “当然。还有绿色的长椅。便是一把椅子。”

  “椅子谁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弯曲的油狼呢?”

  兰秀儿摇摇头,有点崇拜小瞎子了。小瞎子这才严肃认真地扭开电匣子,一支愉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扬。

  这当地又凉爽又没有人来打扰。

  “这是‘步步高’。”小瞎子说,跟着哼。

  一瞬间又换了支曲子,叫“旱天雷”,小瞎子还能跟着哼。兰秀儿觉得很羞愧。

  “这曲子也叫‘和尚思妻’。”

  兰秀儿笑起来:“瞎哄人!”

  “你不信?”

  “不信。”

  “爱信不信。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。”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流,想了一瞬间。“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?”

  “你说什么叫?”

 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,光笑不答。兰秀儿理解准不是好话,红着脸不再问。

  音乐播完了,一个女性说,“现在是讲卫生节目。”

  “啥?”兰秀儿没听清。

  “讲卫生。”

  “是什么?”

  “嗯——,你头发上有虱子吗?”

  “去——,别动!”

  小瞎子急忙缩回手来,急忙解说:“要有便是不讲卫生。”

  “我才没有。”兰秀儿抓抓头,觉得有些刺痒。“噫——,瞧你自个儿吧!”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。“看我捉几个大的。”

  这时分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:“小子,还不给我回来!该煮饭了,吃罢饭还得去平话!”他现已站在那儿听了好一瞬间了。

  野羊坳里现已暗淡,羊叫、驴叫、狗叫、孩子们叫,处处起了炊烟。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,小庙正在那淡漠的光中,没有动静。

 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。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,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。

  “今日的柴挺干。”小瞎子说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仍是焖饭?”

  “嗯。”

 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,很想找些话说,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,心说仍是少找骂。

 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,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。岭上也没了阳光。

 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,先给师父:“您吃吧。”动静怯怯的,无比驯良。

  老瞎子总算开了腔:“小子,你听我一句行不?”

  “嗯。”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,答复得迷糊。

  “你要是不乐意听,我就不说。”

  “谁说不乐意听了?我说‘嗯’!”

  “我是过来人,总比你知道的多。”

 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。

  “我通过那号事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又跟我贫嘴!”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。

  “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。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没有了。”

  “没有了?”

  “我还问她见没见过弯曲的油狼。”

  “我没问你这个!”

  “后来,后来,”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。“不知怎样一下就说起了虱子……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没了。真没了!”

 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。老瞎子带了这学徒好几年,知道这孩子不会说谎,这孩子最让人定心的当地便是诚笃,宽厚。

  “听我一句话,保准对你没害处。今后离那妮子远点儿。”

  “兰秀儿人不坏。”

  “我知道她不坏,可你离她远点儿好。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,我也不信……”

  “师爷?说兰秀儿?”

  “什么兰秀儿,那会儿还没她呢。那会儿还没有你们呢……”

  老瞎子忧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边,骨头相同白色的眼球不住地滚动,不知道在那儿他能“看”见什么。

  良久,小瞎子说:“今儿晚上您八成又能弹断一根琴弦。”想让师父快乐些。

  这天晚上师徒俩又在野羊坳平话。“上回唱到罗成死,三魂七魄赴幽冥,听歌正人莫嘈嚷,列位听我道下文。罗成阴魂出鬼门关,一阵旋风就启航,旋风一阵来得快,长安不远面前存……”老瞎子的琴声也乱,小瞎子的琴声也乱。小瞎子回想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,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曩昔时的味道。

  老瞎子想起的工作更多……

  夜里老瞎子辗转反侧睡不安稳,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,在他心头动乱,身体里如同有什么东西要爆破。坏了,要犯病,他想。头昏,胸口烦闷,浑身紧巴巴的难过。他坐起来,对自己叨咕:“可别犯病,一犯病本年就甭想弹够那些琴弦了。”他又摸到琴。要能叮叮当当为所欲为地疯弹一阵,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停息,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散失。但是小瞎子正睡得甜美。

 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:还剩余几根,还只剩最终几根了。那时就能够去抓药了,然后就能看见这个国际——他无数次爬过的山,无数次走过的路,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温暖火热的太阳,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、月亮和星星……还有呢?突然间心里一阵空,空得深重。就只为了这些?还有什么?他模糊中所期望的东西如同比这要多得多……夜风在山里游荡。

 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。

  不过现在他老了,不管如何没几年活头了,失掉的现已永久失掉了,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。七十年中所受的悉数辛苦就为了最终能看一眼国际,这值得吗?他问自己。

  小瞎子在梦里笑,在梦里说:“那是一把椅子,兰秀儿……”

 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。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。

  鸡叫头遍的时分老瞎子决议,天一亮就带这孩子脱离野羊坳。

  否则这孩子受不了,他自己也受不了。兰秀儿人不坏,可这事会怎样结局,老瞎子比谁都“看”得清楚。鸡叫二遍,老瞎子开端拾掇行李。

  但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,肚子疼,随即又发烧。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延。

  一连好几天,老瞎子不管是烧火、淘米、捡柴,仍是给小瞎子挖药、煎药,心里总在说:“值得,当然值得。”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,身上的力气如同就全要垮掉。“我非要最终看一眼不可。”

  “要不怎样着?就这么死了去?”“再说就只剩余最终几根了。”后边三句都是理由。老瞎子又冷静下来,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平话。

 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分。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,兰秀儿就猫似的悄悄跳进庙里来听匣子。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,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。“往哪边扭?”“往右。”“扭不动。”

  “往右,笨货,不知道哪边是右哇?”“咔哒”一下,不管是什么便响起来,不管是什么俩人都爱听。

  又过了几天,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。

  这一晚,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:“不表罗成投胎事,又唱秦王李世民。秦王一听双泪流,不幸爱卿丧残身,你死一身不打紧,短少扶朝上将军……”

 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烈。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,又是孩子哭,又是大人喊,轰隆隆地又响炮,嘀嘀哒哒地又吹号。月光照进正殿,小瞎子躺着啃鸡蛋,兰秀儿坐在他周围。两个人都听得振奋,时而大笑,时而稀里糊涂不可思议。

  “这匣子你师父哪买来?”

  “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。”

  “你们到山外头去过?”兰秀儿问。

  “没。我迟早要去一回便是,坐坐火车。”

  “火车?”

  “火车你也不知道?笨货。”

  “噢,知道知道,冒烟哩是不是?”

  过了一瞬间兰秀儿又说:“保禁绝我就得到山外头去。”语调有些恓惶。

  “是吗?”小瞎子一挺坐起来:“那你究竟瞧瞧弯曲的油狼是什么。”

  “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?”

  “谁知道。我说你听清楚没有?曲、折、的、油、狼,这东西就在山外头。”

  “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。”兰秀儿喃喃自语地想心思。

  “要一个?”小瞎子笑了两声,然后屏住气,然后大笑:“你干嘛不要俩?你可真本事大。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?把你卖了吧,怕也换不来。”

  兰秀儿心里正冤枉,一把捉住小瞎子的耳朵用力拧,骂道:“好你个死瞎子。”

  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。三尊泥像冷眼旁观帮不上忙。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磕碰在一起,羁绊在一起,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,一瞬间又倒置过来,骂声变成笑声。匣子在一边唱。

  打了好一阵子,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,心怦怦跳,面对面躺着喘气,不言声儿,谁却也不乐意再拉开距离。

 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,小瞎子感到了引诱,而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,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。兰秀儿并不躲。

  “嘿,”小瞎子小声说:“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?”

  “是什么?”兰秀儿的动静也小。

 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知她。兰秀儿不说话。老瞎子回来之前,他们试着亲了嘴儿,味道真不坏……便是这天晚上,老瞎子弹断了最终两根琴弦。两根弦一齐断了。

  他没料到。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,回到小庙里。

  小瞎子吓了一跳:“怎样了,师父?”

 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,说不出话。

 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: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?

  老瞎子这才信任:全部都是值得的。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
  能看一回,好好看一回,怎样都是值得的。

  “小子,明日我就去抓药。”

  “明日?”

  “明日。”

  “又断了一根了?”

  “两根。两根都断了。”

 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,放在手里搓弄了一瞬间,然后把它们并到别的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,绑成一捆。

  “明日就走?”

  “天一亮就启航。”

 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。老瞎子开端剥琴槽上的蛇皮。

  “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,”小瞎子小声叨咕。

  “噢,我想过了,你就先留在这儿,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。”

  小瞎子喜不自禁。

  “你一个人行不?”

  “行!”小瞎子紧忙说。

 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。“吃的、喝的、烧的全有。你要是病好利索了,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。行吗?”

  “行。”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。

  蛇皮剥开了,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。

  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,自己才二十岁,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如同冷。

 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瞬间,也有了几分庄严。

  “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。”

  “他弹断了多少根?”

  “他原本能弹够一千根,可他记成了八百。要否则他能弹断一千根。”

 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。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,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。

 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现已是冬季。

  漫天大雪,暗淡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。没有声气,处处也没有气愤,空阔而沉寂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特别躜动得明显。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。庙院中衰草瑟瑟,蹿出一只狐狸,仓惶逃远。

  村里人告知他,小瞎子现已走了些日子。

  “我告知他我回来。”

  “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。”

  “他没说去哪儿?留下什么话没?”

  “他说让您甭找他。”

  “什么时分走的?”

  人们想了良久,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。

  老瞎子心里便全部全都理解。

  世人劝老瞎子留下来,这么天寒地冻的上哪去?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。老瞎子指指他的琴,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现已没了琴弦。老瞎子面庞也瘦弱,呼吸也懦弱,嗓音也沙哑了,彻底变了个人。他说得去找他的学徒。

 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学徒,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。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。他不信,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笃的人帮他看,人人都说那果然便是一张无字的白纸。

 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瞬间,他认为是一瞬间,其实现已几天几夜,骨头相同的眼球在问询苍天,脸色也变成骨头相同的苍白。有人认为他是疯了,安慰他,劝他。老瞎子苦笑: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?他仅仅再不想动弹,吸引着他活下去、走下去、唱下去的东西突然问消失洁净。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,再难弹出赏心动听的曲子。老瞎子的心弦断了。现在发现那意图原来是空的。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良久,觉得身体里的全部都在平息。他整天躺在炕上,不弹也不唱,一天天迅速地变老。

  直到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,直到遽然想起了他的学徒,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,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。

  苍茫雪野,皑皑群山,六合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。走近时,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。他去找他的学徒。他知道那孩子现在的心境、境况。

 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,但是不可,前面分明没有了方针。

  他一路走,便怀恋起曩昔的日子,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味盎然的翻山、赶路、弹琴,甚至心焦、担忧都是多么欢喜!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,尽管那东西原是虚设。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形。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。

  “您别死,再活几年,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。”说这话时他仍是个孩子。他师父久久不言语,最终说:“记住,人的命就像这琴弦,拉紧了才干弹好,弹好了就够了。”……不错,那意思便是说:意图原本没有。老瞎子知道怎样对自己的学徒说了。但是他又想:能把全部都告知小瞎子吗?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,可仍是不可,总脱节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……在深山里,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。

 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,一动不动,想那么等死。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痛。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,他已无力抵挡。

  老瞎子捡了些柴,打起一堆火。

  小瞎子逐渐有了哭声。老瞎子放了心,任他纵情尽意地哭。只需还能哭就还有救,只需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分。

 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,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。庖丁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、山鸡、野羊、狐狸和鹞鹰……总算小瞎子说话了:“干嘛我们是瞎子!”

  “就因为我们是瞎子。”老瞎子答复。

  总算小瞎子又说:“我想睁开眼看看,师父,我想睁开眼看看!”

  哪怕就看一回。“你真那么想吗?”

  “真想,真想——”

 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。

  雪停了。铅灰色的天空中,太阳象一面亮光的小镜子。鹞鹰在平稳地滑翔。

  “那就弹你的琴弦,”老瞎子说,“一根一根极力地弹吧。”

  “师父,您的药抓来了?”小瞎子如梦方醒。

  “记住,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。”

  “您现已看见了吗?师父,您现在看得见了?”

 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,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。老瞎子把他的手捉住。

  “记住,得弹断一千二百根。”

  “一千二?”

  “把你的琴给我,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。”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——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。

  意图虽是虚设的,可非得有不可,否则琴弦怎样拉紧;拉不紧就弹不响。

  “怎样是一千二,师父?”

  “是一千二,我没弹够,我记成了()一千。”老瞎子想:这孩子再怎样弹吧,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?永久扯紧欢跳的琴弦,不用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……这当地偏远荒芜,群山不断。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,跳出一只野兔、狐狸、或许其它小野兽。山沟中鹞鹰在回旋扭转。

 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端: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,一老一少,一前一后,两顶发了黑的草帽崎岖躜动,匆匆忙忙,象是跟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。无所谓从哪儿来、到哪儿去,也无所谓谁是谁……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