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言：此时最牵挂的人，是我的母亲
文/莫言
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远落后的村庄。5岁的时分，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困难的年月。日子留给我开始的回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怒放的梨树下，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木棒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，捶打野菜的情形。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，溅到母亲的胸前，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。那木棒击打野菜宣布的声响，烦闷而湿润，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。
这是一个有声响、有色彩、有气味的画面，是我人生回忆的起点，也是我文学路途的起点。我用耳朵、鼻子、眼睛、身体来掌握日子，来感触事物。储存在我脑海里的回忆，都是这样的有声响、有色彩、有气味、有形状的立体回忆，活生生的综合性形象。这种感触日子和回忆事物的方法，在某种程度上决议了我小说的相貌和特质。这个回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，愁容满面的母亲，在辛苦地劳动时，嘴里居然哼唱着一支小曲！其时，在咱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中，劳动最辛苦的是母亲，饥饿最严峻的也是母亲。她一边捶打野菜一边哭泣才契合常理，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，这一细节，直到今日，我也不能很好地了解它所包括的含义。
我母亲没读过书，不认识文字，她一生中遭受的磨难，真是难以尽述。战役、饥饿、疾病，在那样的磨难中，是什么样的力气支撑她活下来，是什么样的力气使她在饥不择食、疾病缠身时还能歌唱？我在母亲生前，一向想跟她谈谈这个问题，但每次我都感到没有资历向母亲发问。
有一段时间，村子里接连自杀了几个女性，我不可思议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惊骇。那时分咱们家正是最困难的时间，父亲被人诬害，家里存粮无多，母亲旧病复发，无钱治疗。我总是忧虑母亲走上自寻短见的死路。每逢我下工归来时，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，只要听到母亲的答复时，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。有一次下工回来已是黄昏，母亲没有答复我的呼叫，我匆促跑到牛栏、磨房、厕所里去寻觅，都没有母亲的踪迹。我感到最可怕的工作发生了，不由地大声哭起来。这时，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。母亲对我的哭泣十分不满，她认为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不应该随意哭泣。她诘问我为什么哭。我含糊其词，不敢对她说出我的忧虑。母亲了解了我的意思，她对我说：孩子，定心吧，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！
母亲的话尽管声调不高，但使我猛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和关于未来的期望。多少年后，当我回忆起母亲这句话时，心中更是充满了感动，这是一个母亲对她的忧心如焚的儿子做出的庄重许诺。
活下去，不管多么困难也要活下去！